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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看了眼少年,片刻后笑问道:“兄弟家中是不是有一把看着有些岁数的三尺长刀?”
少年在一瞬间面色有些紧绷,他蓦然想到了老酒鬼还在世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拿出来擦一擦的那把直刃长刀,但是从老酒鬼开始到后来少年自己当家,他们都从未将那把从规制上讲属于军中利器的兵刃拿出家门示过人。
可眼前这老人竟然只是看了少年一眼就一口叫破?这也是仙人手段?
“卖于我可成?”老人看了眼少年的表情,不等他有回答便笑着问了一句。
少年面色有些凝重,但出于礼貌还是摇了摇头。
老人拂须笑着点了点头,“那兄弟可愿听老夫一句劝?”
少年又点点头。
“如果老夫没看错,你家中那把刀是有些来历的,若无必要,还是不要让旁人看见了为好,尤其是我们这类外乡人。”
贫寒少年闻言先是怔了怔,老人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有些值得玩味,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
老人似乎是能看出来少年的某些思虑,笑了笑也不再多说,准备听完少年指路就往学塾那边去了。
少年看了眼老人佝偻的身影,犹豫了一瞬之后主动上前搀扶起老人的胳膊。
老人回过头看了眼一脸真诚的少年,笑着点了点头,任由少年搀扶着自己去往乡塾。
到了学塾大门外,少年抬头看了眼那座质地不太奢华但门槛却有些高的乡塾正门,很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也心放开了老人的手臂。
老人回头看着少年笑了笑道:“兄弟不准备扶着老夫进去?这门槛看着有些为难老人家啊。”
少年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眼那道门槛,不自觉地挠了挠后脑勺,面色有些尴尬。
老人也不说话,笑意盈盈等着少年思量。
楚元宵最后还是又上前一布扶住了老人,搀扶着他跨过那道门槛,但少年的双脚一直都站在门槛之外,虽然有些别扭却始终没有迈过门槛。
等到老人过去之后,少年就又退后了一步朝着老人躬了躬身打算告别。
老人家缓缓回过身来,看着少年躬身行礼也并未阻拦,待他直起身来后才笑道:“兄弟不在学塾读书吗?老夫与这乡塾的先生有些关系,你若愿意的话,老夫可以替你说项一二让你来这里读书。”
话说到一半,老人又看了眼少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可以不交束脩,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学费。”
站在门槛外有些局促的少年听见老人的话,有些惊喜地抬起头看了眼老人家,但仅仅一瞬间眼中的光芒就又很快熄灭了下去,他再次挠了挠后脑勺,咧嘴一笑朝老人致谢道:“谢谢老人家的好意,但我家里比较穷,不用交学费也还是读不起书,得先想办法吃饱肚子。”
老人笑了笑,大手一挥道:“这有何妨?我可以一并说项,让那教书先生把你的饭也一并管了。”
这一回,少年甚至有些惶恐,赶忙摇着手后退了一步,深深朝老人家深鞠一躬,感谢道:“老人家,我只是扶着您走了几步路而已,根本都不费什么劲,哪里当得起这样大的恩惠?”
说着他又朝老人躬了躬身,随后告辞一声就赶忙跑开了,看起来像是深怕老人再说出什么让他还不起人情的建议。
老人就站在门槛内,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拂着胡须,笑眼看着门槛外的少年渐次跑远,没有说话也未挽留。
……
等到楚元宵刚回到镇东口的老槐树下,对面茅屋里那个邋遢汉子就探出了头,他先是看了看镇乡塾的方向,然后将少年叫到跟前,问道:“送到了?”
少年点了点头,心不在焉。
侯君臣看着少年的表情,揶揄道:“没跟人家讨个报酬?比如让你去乡塾读书识字什么的?”
少年看了眼邋遢汉子,毫无顾忌地翻了个白眼,“搀扶老人家走了个路而已,就跟人要报酬?要脸吗?”
邋遢汉子闻言哈哈大笑,好片刻后才在少年看白痴一样的目光中停了下来,又嘱咐了少年一句:“剩下的那些就不用看了。”
少年不明所以。
侯君臣有些无奈,“你就不怕你这样天天待在镇口,哪一天要你命的那伙人找个死士上来突然给你一剑?连费劲设计引你入局的力气都省了?”
听见这话,少年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那汉子则是面无表情又跟了一句让他更加惊愕的话:“还有,就算是说之前提过的那伙人要你命只会在暗处行事,但是你这些天目送进镇的这些外乡人可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是有人觊觎你手里那把刀的话,绝对有可能让你眨眼死在当场!”
侯君臣也不等少年有什么反应,淡淡道:“刚才那位老先生说的话是对的,说一句‘怀璧其罪’你可能听不懂,但打个比方就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你怀里抱着一只嫩羊站在荒郊野地,周围还有一群饿红了眼的野狼,你猜是你先死还是那只羊先被吃?”
汉子有些喟叹,侧过头看了眼镇西侧的方向,那里渐渐地已经开始热闹了起来,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年,表情郑重语重心长。
“当然,盐官镇这个地方比较特殊,会有些限制,他们也不能明目张胆杀人夺宝,但修行之人要弄死个把人的办法实在是太多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固执地一定要绕那么大一圈去谋求一个特定的结果,所以你要是想活命,就最好擦亮眼睛放聪明些。”
——
镇乡塾。
今天大清早的时候,镇上适龄又读得起书的少年少女们开始陆陆续续进入乡塾,学塾里那位负责教大家读书的中年塾师老早就站在了乡塾的门口,笑意温和看着一个个学生与自己行礼问好,目送他们跨过乡塾的门槛再绕过院中那座略显巨大的四足方鼎,踩着石板路穿过一片竹林进入后面的学堂。
这位一身青衫的中年塾师姓崔,是镇上公认学问最高的读书人,连乡塾隔壁号称诗书传家的大姓陈氏也没有人对这个说法有任何异议。
十多年前这个读书人也是路过镇东口外的那座蛰龙背山脚下进入的镇,恰巧遇上当年那位前任老塾师与盐官署那边告老请辞卸去了塾师的职位,所以这位新来的儒士崔觉就成了新一任的乡塾先生。
十多年间,这个读书人一直很少离开乡塾,多数时候不是在学堂里头给少年们讲书,就是坐在乡塾后院的那座凉亭下观棋打谱,读书治学,安安静静,恬恬淡淡,兢兢业业。
……
时近正午,有一个上了年纪弯腰驼背的白发老人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拐杖在镇东口那边与一个少年问了路,然后又被少年扶着慢慢悠悠穿街过巷拐入乡塾所在的桃李街。
被拂着跨过门槛的老人在目送着那少年跑开之后又站在原地看了许久,最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一步重新跨出门槛,回过头看了眼大门两侧那一副对联。
陋室书香沉静,漫山水十里韵味悠长;
天下儒风浩然,盈天地万年气升云霄。
老人看着对联点了点头,转瞬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然后便重新借着拐杖的帮忙艰难抬脚跨过那道门槛进了院子。
乡塾之中,草木繁盛,曲径通幽,老人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了学堂之外。
此时阳光正好,他就顺势在那间草堂外角落处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一边抬手慢慢悠悠替自己捶腿解乏,一边听着透过头顶的窗户传出来里面的那个教书先生温温和和的讲书声:“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就在老人晒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快要靠在学堂窗台下的矮墙上时,身边才缓缓想起一个温和的声音:“先生辛苦了。”
老人闻言也不睁眼,大大方方靠在墙上,发问的声音柔和舒缓带着某种经年久隔的回忆:“学生们放课了?”
青衫儒士安安静静坐在老人身侧,也学着老人一样靠在那墙壁上,笑意清浅:“嗯,休沐半天,都回家了。”
老人还是闭着眼点了点头,静静享受着和暖的日光,人老了身上就容易缺阳气,总是爱晒一晒太阳找些热气回来,好让自己舒服一些。
春光和暖,艳阳高照,这一对师徒竟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从日上三竿一直坐到了太阳西斜。
草堂春睡日迟迟,高枕黄昏蝴蝶飞。
中年儒士再睁眼时,那个老人已不在身侧,而是提着一直巧的水壶花洒在院中篱笆围成的花园边帮那些刚刚开始发芽的花花草草们浇着水。
直到塾师醒来,那老人才放下手中花洒,转过身慢慢走到台阶边重新坐下身来,两人似乎都忘了要作揖见礼问安叙旧的文脉规矩,老人转头看着学塾的大门那边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这门槛还是高了些。”
中年儒士轻轻点了点头:“是。”
老人有些可惜,轻叹道:“从夫子还年轻的那个年月开始到现在,我儒教文脉传承了过万年,孜孜不倦追求有教无类、天下大同一直到如今,可这门槛却还是如此之高,当真不得不让人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老人似乎陷入某种久远回忆之中,身旁的青衫学生就静静陪坐,也不说话。
只是片刻,白发苍苍的老人就重新笑了起来,他回想了一下之后侧头看着身旁的学生笑道:“我在镇口那边看到了一个气息驳杂的少年人,好像能看得出来的因果劫数就不下四五条之多,牵连驳杂,纷繁扰攘,很有意思。”
青衫儒士笑着点了点头,“那个孩子来历有些复杂,背后的一些牵涉分别都代表了什么……暂时还不太明了。”
老人听着这语气侧头看了眼学生的表情,面色慢慢地变得凝重起来,不确定道:“你们该不是要选那个孩子作赌约?”
儒士看着乡塾门外的方向,点了点头也不否认,“暂时是有这么个想法,但还未定下来,毕竟此事也不是学生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老人破天荒有些急躁,“那少年牵扯因果如此之多,你们的赌局又恰恰事关九洲文脉万年传承,你当真要如此冒险?万一中途夭折,我文教道统岂不危险?”
中年儒士闻言有些无奈地侧头看着自家先生,笑道:“老师,能一眼看到底还如何称为赌局?谁都左右不了的乱局得出来的结果岂不是更能说明问题吗?”
老人皱着的眉头并没有因为学生的解释有所舒缓,仍旧不太赞同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互不认输,最后还是中年儒士有些无奈地转开目光,轻声道:“大约三四天前,有人曾找了风雪楼的人来过此地,就是来找那个孩子的。”
老人有了那么片刻的呆滞,他看着身侧的学生问了一句:“你插手了?”
儒士缓缓摇头,“没有,那位红莲祭酒只是呆了片刻就自行离开了。”
“红莲祭酒……”老人细细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虽然老夫不怎么关心江湖事,但也偶尔听说过风雪楼排行第三的红莲祭酒性格怪谲,但凡决定了要奔着杀人而来就从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怎么会只是呆了片刻?”
青衫儒士还是摇了摇头,“他刚到了地方就用他手中那把红莲簦短暂地遮掩了天机,我并没有强行探查,所以并不清楚具体聊了什么。”
老人有些怔怔,似乎忘记了刚才还在聊赌约的事情。
中年读书人悄悄侧头看了眼先生,见他还未回神忍不住唇角勾了勾,然后语气淡淡放出了另一个更加显眼的消息:“镇东口的那口铜钟最近几年有些异动。”
老人在这句话之后几乎瞬间从呆滞中醒神,双眸都开始有些微微睁大,毫不犹豫否认道:“这不可能!”
说罢,他看着自家学生认真的表情好一会儿,又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还是因为那个少年?”
儒士点了点头,“沉寂数千年都从未见它有过任何异常,明显是这里没有能让他感兴趣的人和事,但就是最近这三年间,他好像唯独对那个少年的观感有了些变化……”
老人饶是阅历非凡也有些回不过来神,过去的数千年间,他们脚下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镇其实已经走出去了太多太多的人物,只是因为每六十年改换一次天机,留在这里的除了个别的几个人之外几乎没有人记得曾有人离开此地去往外乡,所以这里才能一直如此的平静。
在这样漫长到几乎无尽的岁月之中,镇东口的那口大铜钟就一直挂在那里,看着一批批的镇少年们走出这里去到外面搅动风雷,但它从没有过任何特别的反应。
天下九洲疆域何止千万里,修行中人更是不计其数,可没听过盐官镇的屈指可数,因为那些一代代由此出走的少年们中间有人如今已经成长为了道门的一方天君,也有人成了江湖一脉的宗主,还有人力压一洲之地数百上千年……豪杰无穷,英才无算,但那铜钟就是从未对其中任何一人有过一丝一毫的不同。
不凑巧,今天倒是遇上一个,这个变故……出人意料,喜忧参半。
中年儒士话音刚落,就有些好笑的看着自己那个板板正正修身养性很多年的先生好像突兀回到了某个很久远的过去……
只见老人毫不犹豫挠了挠自己那原本打理得精致仔细的一头银发,自暴自弃一般嚷嚷道:“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
话音还没落,他又突然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学生,笑眯眯如同一头老狐狸一般笑着说出了一句让自诩养气功夫到家的中年儒士都狠狠抽了抽眼角的话:“崔,你还没收徒吧?要不然先生再给你找个师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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