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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兴西南山地起伏,江粼月不管方向,看到路就走,上坡下坡,眼前仍是无尽竹海。
走得累了,来到一条溪流边,这里有个村落,村民在溪边摘取南烛树叶,捣碎了浸水取汁,叶汁乌黑如墨,把糯米浸在乌汁里蒸成乌饭是这一带四月的风俗。
江粼月倦懒劲儿一上来,什么都不愿意想,索性坐在溪边看那些人捣叶子。
过了午后,村口搭起简陋的戏台,晚上要演“乌饭日”的“乌饭献”,戏班里还缺个人演鬼,班主见江粼月无所事事,拉他入伙,反正乡野戏班里都不是什么正经角儿,只图个热闹。
江粼月听说凑戏有乌饭可食,一口答应。
“乌饭献”演目莲救母,是一出武戏,扮天神地祗、牛头马面、夜叉罗刹、饿鬼狱卒的人都有几把身手,走索、翻桌、跳圈、蹬坛、窜火,眼花缭乱,江粼月只演个鬼,架势简单,锣鼓开场后村民围聚,不断叫好,一直热闹到夜里。
戏终人散,空空荡荡,江粼月面上涂着鬼的脸彩,也不清洗,一人坐在台子边上,嘴角挂着抑制不住的笑,自己不就是个人人喊打的鬼,一世演丑角儿混口饭吃也不错。
夜静如水,他抬起头,悬挂在台角的灯笼幽暗不明,照出台下两丈圆的朦胧光亮,林雪崚站在那光亮当中看着他,无嗔无喜,仿佛刚刚出现,又仿佛在那儿站了很久。
江粼月屏住呼吸,僵凝片刻,伸腿从台上跳下来。
林雪崚抱肘歪头,“我挖坑埋人,背着一大堆物事,山上山下找你一天,你兴致倒好,在这儿扮鬼唱戏。”
江粼月胸口起伏,“崚丫头,我以为你讨厌我,一口气回蛤蟆身边去了。”
“青龙大人,汉水舵的人头债还没摆平,你忘了?”
江粼月的确把六合庄之约忘个一干二净,此刻一提,发现还能与她相处,胸中郁塞之感一扫而空,忍不住傻笑。
林雪崚沉默一瞬,叹了口气,“快把脸洗了吧。”
两人来到溪边,江粼月浸脸清洗,手臂早就能动,她仍是习惯的绞干了手巾,帮他擦拭。
去了油彩的脸庞清俊耐看,她手指的轻触如此熟悉,就象去年中秋夜戴面具的那一瞬,若不是那令人遐想的轻柔模糊了他的神思,幽澜镜衣怎会让她偷走?
江粼月胸口一热,“雪崚,你不喜欢的事,我不干了。”
她伸手敲敲他的右肩。
他伤处尚未完全恢复,这几下敲得颇痛,他顺势一按,把她的手按在最疼的地方,“以后我再诓你骗你,变成沉底的王八船。”
不是跑船的最忌沉底吗?林雪崚想起漂流淹没的乌龟王八灯,垂眼看着他,“亏你还有个忌讳。”
江粼月见她眼中回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腾的站起,一纵身跃上竹梢,在高高的夜空中翻了个漂亮跟头,大笑着落地。
林雪崚耸眉而叹,这恶匪前一刻扮可怜,下一刻又乐成个疯子,钱塘六合庄那些人正等着要你的命,那么高兴干什么?
江粼月才不管有多少人想剁了他下酒,只觉得能和她同行,满心欢喜,上刀山还是下油锅都无所谓。
钱塘县隶属杭州,两人动身南下,顺水搭船,陆路则搭乘过往的长厢油壁车。
过了临溪县,林雪崚不再贪图省力,改为步行。
江粼月欣赏山水,兴致勃勃,对各地风情十分好奇,问东问西,林雪崚偶尔爱搭不理的回答两句。
江粼月笑道:“我欠他们一条命,赔给他们,也算不上亏,你担什么心?”
“哼,我担心你一时兴起,把六合庄夷为平地。”
“崚丫头,只要你一句话,我连他们的花瓶也不碰碎一只。”
林雪崚看看天色,“离约期还早个一两天,不如先拐道去盐仓镇看看春潮,再去杭州。钱江春潮名声虽然不及八月秋潮,但潮势没什么不同,何况花云绕堤,别有胜景。”
她一路都在苦思摆平人头债的办法,心中只盼拖延,晚一刻到六合庄也是好的,江粼月一听观潮,一百个乐意。
盐仓镇位于杭州东北,是晒制海盐的盐场,亦是钱江湾口的扼颈之处,观潮者云集,旺季时,连邻近各县都倾城而出。
林雪崚和江粼月到来的这天是四月十五,天气晴好,堤上堆满观客,有一块巨大的礁石突出堤外,南拐入江,是最佳也是最险的观潮处。
两人挤上礁岩,正午之前东风稳健,潮势鼎盛,只见雪山惊涛,百里闻雷,滚涌的潮头如同奔腾齐进的万匹白马,层层堆叠,越拥越高,轰隆一声触上礁头,激起数丈巨浪,暴雨坠落,不少观者被浇得透湿。
潮水不仅声势骇人,而且瞬息百变,除了一字潮,还有人字潮和十字交叉潮,两簇潮头一旦相会,中间便隆起巨龙般的水岭,壮观无比。
正看得尽兴,忽听激浪声中传来一声惊恐急切的尖叫,“君!”
人群骚动起来,“不得了!有个男娃娃被潮头卷下水了!”
七嘴八舌的喧嚷声中夹着一个女子声嘶力竭的哭求,可这等浪头,再好的水下把式也不敢枉逞送命,又有谁会下江救人?
林雪崚拨开人群,观者发出比刚才尤甚的惊叫,原来那求救无望的少女竟然自己跳入江中,潮头澎湃,一吞即噬,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林雪崚看看水势,转脸望向江粼月,满面恳求。
江粼月摇头,“我是恶匪,又不是救生衙的官差。”
林雪崚咬咬唇,“月,求你救救他们,若你肯出手,无论你有什么要求,只要合情合理,我都依你!”
江粼月一听这话,嘴角一钩,脱去外衫,提气纵身,凌空飞鱼般一个猛子扎进白浪,入水之远,看得观者目瞪口呆。
林雪崚虽然深知他的水性,心中仍是焦急,两眼紧盯潮头,暗念菩萨保佑。
人命关天,每次呼吸都无比漫长,她正捱得胸闷肠痛,忽见一排城墙似的潮头逼涌上前,一个矫健人影破浪出水,礁前巨浪化雨,漫天而下。
江粼月顺着浪峰落回礁上,手中横托着那个少女,上岸之后,稍稍喘了口气,转身跃回江中,去找那个落水的男孩。
林雪崚扶起少女,这姑娘落水不久,很快就醒了过来,一睁眼便哭喊“君”。
君是她不到十岁的弟弟,她一不留神松脱了弟弟的手,让他乱钻乱跑,被潮头吞卷,众人争相安慰,少女仍然恸哭不止。
林雪崚一边抚劝,一边望着层层潮水,江粼月右肩还没好透,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他二度下水,还能与这激浪搏斗多久?
水下的情形远比岸上看到的还要凶险万分,汹涌的浪势和复杂的汇流将万物任意拨弄。
江粼月灵勇顽猛,四周浪沫千重,乱石浮沙扎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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